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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空间叙事特点
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空间叙事特点 20 世纪后半期,空间在人文社会科学各个领域成为关注的焦点与核心的 概念,这种空间凸显的趋势被称为"空间转向"。与"空间热"相契合的是,文学叙事 的空间维度日益受到叙事学界的关注,空间叙事研究得到迅速发展。某些后现代 主义理论家甚至认为,"无视空间向度紧迫性的任何当代叙事,都是不完整的"。《劳特里奇叙事理论百科全书》指出,叙事理论出现了一场"空间转向",这 场转向主要可以追溯到以下几位的贡献:其一,亨利·詹姆斯的小说理论借用了绘 画、雕塑等空间艺术的形象对叙事风格、叙事组织和叙事结构展开讨论;其二,约 瑟夫·弗兰克提出并讨论了文学"空间形式"(spatial form);其三,巴赫金提出艺术"时 空体"概念(chronotope);其四,法国哲学家梅洛—庞蒂和加斯东·巴什拉提出的"生 活空间"(lived space),专门用于讨论文学与人类知觉框架内的空间。国内关于文学 空间叙事的研究比国外起步晚,直到 21 世纪才开始提出叙事学"空间转向"的问 题。
"空间叙事"这个概念于 20 世纪末开始出现,21 世纪后逐渐成为文学研究 类论文标题的高频词汇。不过,不同着述中所讨论的空间叙事,所指往往不同,有的 指文学作品中空间的功能,有的指空间的意义,有的指叙事的空间形式。那么,空间 叙事究竟有何特点本文将以小说叙事为研究范围,以卡夫卡的《地洞》为例,将" 空间叙事"视为一种叙事模式展开讨论。
一、小说空间叙事的特点 对空间叙事的研究应建立在对空间概念的讨论基础上。自古希腊时期,西 方对空间的研究就已涉及"虚空""处所"和"广延"这三个基本概念,古希腊晚期,已 出现融合这三种意义的概念"space"。这三个概念"涵盖了空间的基本内涵:容纳性、 范围性、方位性、参照性、秩序、层级、关系、三维等"。这些基本内涵渗透在 所有空间中,是把握空间的起点,也是理解文学空间、开展空间叙事研究的基础。
空间具有不同维度,大致可以分为物质、精神和社会这三个维度。
文学叙事中的空间主要可以分为物质空间、心理空间和社会空间三大类。
物质空间是以物质形态呈现的空间,这个空间包括物体,也包括作为物质存在的人 本身。心理空间是一个内部的、主观的空间,是人的知觉、情感和意识对外部世 界染色、过滤、变形、编辑后所建构的空间,也是人的内心对外部世界的投射。
社会空间是人际空间,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建构与结构化。这个空间主要强调政治、经济、权力、种族、阶层、文化等因素,强调人的实践及其影响。基于空间 的丰富意义,空间叙事有何特点呢较时间叙事而言,(小说的)空间叙事以空间秩序 为主导,以空间逻辑统辖作品。叙事通过空间位置、空间顺序、空间关系、空间 描写、空间的意义等得以组织、表达和完成。
在空间叙事中,空间秩序超过了时间秩序,或者空间因素超过了叙事的其它 因素——或时间,或人物,或情节。空间叙事既是关于空间的叙事,也是通过空间来 叙事。小说空间叙事主要有以下三个特点:第一,以空间为叙事"前景";第二,以空间 组织叙事;第三,以空间为意义主体。以空间为叙事"前景",即空间在小说叙事中具 有不可忽视的地位和作用,是小说叙事的重要内容,而不仅仅是故事发生的地点, 人物活动的场所,情节展开的舞台,或衬托人物性格的环境。如果将叙事作品比喻 成一幅油画,那么,在空间叙事中,空间不再是模糊的"背景",而是处于叙事的"前景 "。空间的"前景化"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:第一,大比重的空间描写。
nb 米克·巴尔也曾谈及具有独立性的空间。他指出,空间在故事中以两种方式 起作用:结构作用与主题化作用。作为第一种作用,空间只是一个结构,或一个行动 的地点,作为第二种作用,空间被"主题化"了——空间"自身成了描述的对象本身", 这样,空间就成为一个"行动着的地点"(acting place),而非"行为的地点"(the place of action);"行为的地点"指的是"这件事发生在这儿",而"行动着的地点"则指"事情在 这里的存在方式",它使得事件得以发生;巴尔将这两种空间分别称为"结构空间" 和"主题化空间"。
巴尔的"行动着的地点",即"主题化空间"突破了空间的背景化地位,成为描 述的对象本身,成为具有独立性的叙事"前景"。从斯密顿和巴尔的论述可以看出, 空间的独立性在于空间的作用、影响力及其自身的意义。如卡夫卡《城堡》中的 城堡,《地洞》中的地洞,莫言《红高粱家族》中的高粱地。以空间组织叙事,指的 是以空间为叙事单元,以空间之间的联系、关系和变化来组织叙事。讨论这一点, 是以空间成为叙事前景为基础的。以空间组织叙事,并非像流浪汉小说那样以地 点的变化串起主人公的不同遭遇,却将地点置于叙事的背景。很多小说都会以不 同地点串连主人公的经历,甚至以地点为不同章节的名称。但,如果这些地点只是 作为故事发生的地点、人物活动的场所或意义产生的背景,这样的小说并非本文 所讨论的"空间叙事"。
在 20 世纪的许多小说中,空间不仅成为叙事的前景,而且发挥着组织叙事、推动叙事的作用。在这些作品中,空间之间的关系成为组织叙事的脉络,叙事在空 间转换中得以展开,空间之间的变化推动着叙事的发展。如,伍尔夫的《达洛卫夫 人》,罗布—格里耶的《窥视者》,冯志的《伍子胥》等。以空间为意义主体指的 是,小说的意义主要来源于空间的意义和空间的关系,主要是空间——而不是时间、 故事情节、人物性格等叙事元素——在言说意义。正因为空间是叙事的重要对象, 是叙事的"前景",是叙事的组织性因素,因此,不同范畴、不同尺度和不同维度的空 间的意义成为意义的主要来源。在这样的小说中,离开空间的意义,就无法理解整 部作品的意义。如,莫言的《红高粱家族》、残雪的《黄泥街》和卡夫卡的许多 作品都是以空间为意义主体。
二、《地洞》中的空间叙事 卡夫卡的短篇小说《地洞》以第一人称"我"为叙述者,叙述了一个只有一个 人物的、关于地洞的故事。故事以"我造好了一个地洞"开始,然后整篇小说围绕着 地洞展开,内容涉及地洞的构造、"我"修建地洞的目的、我对地洞的扩建与改造、 我为防范敌人而采取的各种行动等,最后在我对"敌人"的想象、惧怕、寻找与等待 中结束故事。小说没有情节的开端、发展、高潮与结束,没有清晰的情节线索与 时间线索,没有复杂的人物关系。小说采用了整体性的空间叙事的模式。可以说, 如果将空间元素剥离,小说就失去了叙述的对象,作品也失去了核心的意义。
首先,空间是叙事的前景。这部小说建构了一个独特的空间:"我"所居住的 地洞。作者用了不少笔墨描述这个地洞:有伪装的入口、盖着苔藓的真入口、各 式各样的通道、许多用以迷惑敌人的迷津暗道、五十多处圆形广场、中央广场、 城郭和腔室、防御设备、食物储备站……小说中几乎对每一事件的叙述都离不开 对地洞这个空间的描写。
其次,空间是组织叙事的主要元素。该作品没有清晰的时间次序、时间流 动和情节发展,叙事的组织主要依靠物质空间的转换与心理空间的建构。物质空 间的转换表现为"我"在地洞的不同部分活动,以及"我"不断离开和进入地洞。这些 空间转换推动了叙事的进展,也提示了时间的变化。比如,小说叙述"我"有一段时 间经常进进出出,检查洞口,尝试洞里洞外的不同生活,直至"耷拉着脑袋,步履踉跄 ",回到洞里。在这一段叙述中,时间的变化和情节的线索都十分模糊,是空间的变 化——"我"不断进洞出洞——提示着时间的变化,推动着叙事的发展。叙述者的叙 述是断断续续的回忆,并没有时间与情节的完整性和接续性,也没有明显的事件之 间的因果关系。不仅如此,"我"在地洞里的生活似乎也缺乏时间维度而只有空间维 度。"我"不清楚也不在意时间的变化,"我"只在意自己在空间中的行走,对空间的体验和占有。这是空间的变化显示着时间的流逝,推动着叙事的发展。
除了以物质空间的变化推动叙事的进展,小说还通过对"我"心理空间的建 构来组织整个叙事。小说的中心线索和叙事动力的根本来源是"我"的危机感:对敌 人的恐惧,对天地间一切灾厄的恐惧。小说正是围绕着"我"的危机感和相关心理活 动组织不同叙事片段。这些心理活动的组合与叠加共同建构起"我"的心理空间, 建构这一心理空间正是组织叙事的核心所在。小说的第一段是关于洞口的设计, 其实是在叙述"我"惧怕敌人发现洞口,考虑在敌人靠近时如何快速脱险。第二段谈 到"我"在地洞中和平宁静的生活,其实也围绕危机感展开。一方面,"我"建造地洞 是出于对露天生活中各种灾难的恐惧,另一方面,我始终担心这宁静的生活"说不 定什么时候中断"。三段叙述"我"如何建造城郭,储备食物,实则是对我充满恐惧的 心理空间的建构:我"常常觉得以城郭为防御基地是危险的",觉得目前的粮食储存 方法也是危险的。
接下来小说叙述了"我"到洞外巡视观察、修缮地洞、"听见"并寻找敌人、 思考对策等事件,都围绕着危机感建构起"我"的心理空间。再者,空间是作品意义 的主要来源。空间的意义有不同维度。在物质维度上,地洞是一个封闭的、难以 被发现的空间,占地广袤,内部四通八达,结构复杂,像一个巨型的壳供"我"躲藏。" 我"自从建造地洞以来,活着的目的似乎就是不断扩建、加固并扞卫这个"壳",这个 家宅。确实,地洞于"我"就是家宅,像软体动物的贝壳,又像鸟的巢。地洞中以中央 广场为核心的四通八达的通道,宛如贝壳中从中心向外扩展的漩涡;"我"建造地洞 的方式,又恰如鸟儿筑巢:鸟通过不断转圈以胸部挤压的方式,用自己的身体筑巢, 而"我"通过用头夯实泥土的方式来建造地洞。地洞的物质维度揭示了其精神维度 的意义,也揭示了"我"的存在状态:孤立,隔离,焦虑,危机感,对和平稳定家园的渴望。
根据巴什拉的论述,家宅是庇护所,藏身处,充满安定感、幸福感与儿时的梦 幻;家宅既是回忆,又是展望,既可收缩(一个小小的贝壳),又可扩展(整个宇宙),既是 休息的地方,又是腾飞的地方。然而,"我"的地洞却无法给我安全感,我时时担心敌 人的入侵。地洞于我而言,有回忆,可休息,却无法展望未来,更不是腾飞之地。我蜷 缩在地洞中,时时躲避和防御敌人,与外部世界隔离,根本谈不上将家宅向周围展 开,更不可能享受"宇宙家宅"。地洞空间的精神维度的这些意义与我的心理空间也 是一致的。巴什拉指出,家宅是一种"灵魂的状态","表达着内心的空间"。作为"我" 的家宅,地洞恰恰表达出我的心理空间:缺乏沟通与安全感,时常担心敌人的入侵。
地洞空间的社会维度也揭示了类似的主题意义。这是一个有问题的社会空间,其 中的社会关系被极端简化——只有想象中的"敌我"关系。敌人是想象中的,连朋友也是如此。
"我"曾经想象如果有一位朋友为 由于"我"心中从未停歇的危机感,"我"始终处于一种空间对立的悖谬之中: 宏大的也是脆弱的,安全的也是危险的,逃跑的通道也是进攻的通道,堵住进攻的 通道也是堵住逃跑的通道,防御也是禁闭和坐以待毙。其中,地洞的内与外的对立 关系,意义尤为深刻。在地洞内,意味着安全:"当我设想我是处于危险之中时",这是 我救命的窟窿。在地洞内,也意味着安宁与休憩:"我的地洞的最大优点是宁静";
" 我"在地洞里想睡就睡。在地洞内,还意味着占有和归属,因为"我"为之付出了巨大 的劳动,我对之如此了解和熟悉,"这里是我的城堡"。然而,这代表安全、宁静、休 憩和归属的城堡,却常常让我感到危机与恐惧,又是不安全、不安宁的。
与之对照的是,当"我"在洞外巡查,却并不担心外面的危险,而只是在意洞口 是否会被发现。"我"在地洞里时时感到危险,无处不是敌人;我在外面,与野外的环 境浑然一体,没有了敌人。但,地洞于"我"是身份,是归属,是家园,"无论如何也不能 归任何人所有"。
"我"必须在地洞内。问题也恰恰在这里。"我"永远在地洞里, 与外界隔离,与他人切断联系,因此,"我"(及地洞)之外的一切都在"我"的想象中变 成了他者与敌人。此处内与外、安与危、我与他者的对比蕴含着多么深刻的哲理, 又承载着多么丰富的意义。
三、结语 卡夫卡的《地洞》采用了一种不同于传统的叙事模式。这种模式将空间置 于叙事的前景乃至核心,通过空间来组织叙事,言说意义,以空间为作品意义的主 体。一言以蔽之,在空间叙事模式中,空间元素、空间逻辑与空间秩序占据着主导 地位。这种叙事模式通过对空间的强调,揭示了空间的重要意义,描绘出现代人生 存的空间状态,勾勒出人—人关系的空间分布,叙说着现代人的空间体验、空间焦 虑、空间危机和空间矛盾,体现了存在与空间之间前所未有的密切联系。当然,这 种叙事模式绝不仅限于这部作品,还有更多的小说可从空间叙事的角度或借鉴相 关空间研究与叙事学理论加以分析。